十 年

十年。

行文之前总要想标题的，忽觉诸如“登顶亚洲十周年”是个庸俗的词。但“十年”就好像不俗。因时间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既是本质，就不能用庸俗与否来衡量。

回溯恒大、广州队乃至整个中超联赛的过往十年，我此刻能想到的第一个画面恰恰没有被镜头记录下来。想到这一点，我有一种出于职业反应的无力感。我们用那么多方式做了那么多报道，只是冰山一角，从未呈现另外那99%的样貌。

那是一次恒大的赛季前动员会，黄埔大道的恒大中心几楼，忘了，许家印出席。各媒体跟队记者受邀参会，但禁止带拍摄设备或手机进场。那是我第一次在采访时被收手机，也是唯一一次。

还有纸和笔。于是在纸上记录了一个有趣的场景——我认为的那种趣味，就是欣赏一个人真实自然地展现自己。

我在纸上记录到：

李一萌：“来，老板快来了。大家先站起来吧。”

许家印走进来跟球员握手，走到主席位。主席为后面的背景板下桌子上摆放的12座奖杯，包括2个亚冠奖杯、7个中超奖杯。一字排开。

“哎哟，我们这么多奖杯都全摆上了啊。呵呵。”许家印笑道。“大家还好吗。”

许没有马上坐下，他看到了斯科拉里和郑智，转而跟这一侧的球员继续握手。

“张琳芃这胡子不错啊。还有谁留胡子了？哦曾诚留胡子了。曾诚，多握一下手，胡子还真不错啊。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坐。”

刘永灼说话：“让我们用最热烈掌声欢迎许主席做重要讲话。”

掌声响起来了。

许一段独白。大概说了40分钟。

许家印起身了，他对郑智说：“明年挂一下牌试一试，把你们都挂上，让你们估一下值。哈哈。”

离开之前，许家印仔细看了一眼身后的奖杯，摸了一下其中一座超级杯。

“这是超级杯。”一个声音在给许家印做解释。

许家印往外走，路过了张成林。张成林刚刚从北京人和加盟恒大。许一边跟球员打招呼，一边自言自语：“兵强马壮，兵强马壮啊。”

此时想起这个片段，不因为这个片段有多特别，而是基于一种强烈的反差——

几年后，半个月前，我在从潍坊返京的高铁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俱乐部总经理王帅打过来的，此前跟队采访时，我从未跟帅总有过直接交流。王帅在电话里说，俱乐部这边同意你们来采访拍摄，没问题，只要别把球员捧得太高就行，他们毕竟很年轻。

我和两位摄像老师组成的凤凰网采访团队在球队基地驻扎了四天，拍球队事无巨细的日常，跟人随意聊天，俱乐部几乎没有设置禁区。

我们肯定拍不到许家印的豪迈，拍不到刘永灼在夺冠后的队内局上得意高呼“恒大要的冠军，我不给的，你不能抢。”但拍到了基地工人的感叹。

一位阿姨戴着斗笠用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正在草皮上除杂草，她用口音浓烈的南方普通话说，以前除杂草的工人有8个，现在只有3个了。

球队变了。尽管俱乐部基地的设施还是中国顶级，尽管年轻人每天必经之路的走廊上还挂着许家印和超级外援保利尼奥握手的照片。但肯定不一样了。

我又想起一个人尽皆知的片段：

2015年的亚冠半决赛还是决赛，恒大公然违约，把胸口的东风日产启辰广告强行撤下，换成了自己的广告。那是一个最能代表过往恒大行事风格的糟糕的故事——再多冠军，也无法掩盖这个反职业化的污点。

那时恒大说“违约也是合同的一部分。”

我理解恒大的逻辑，违约了，该赔款赔款，付出该付的代价。只不过，当时以为代价只是花都区人民法院判决的那2500万赔偿。现在回看，远远不只。这种行事风格下，这2500万注定也只是2万亿的“冰山一角”对吗。

之所以想起上述这个片段，还是因为下述这个片段。

2023中甲赛季最后一个主场赛后，球队在越秀山的草皮上打出一条感谢球迷的横幅，横幅上“广州队”三个字后面紧跟着赞助商“浪奇”二字。没见过哪支中国球队在赛季末拉出横幅谢场的时候带上赞助商品牌。

对恒大深恶痛绝的国安俱乐部某工作人员突发感叹：“我大自从没钱了，思路就活泛了。赛季致敬横幅还卖了广告。我在两家俱乐部工作了5个赛季，第一次见，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从被欠薪的他的感叹里听出了由衷的褒奖。

我喜欢横幅这个举动。

浪奇让我想起了中学住宿的时光。我们在很适合敞开喉咙唱歌的公共洗澡房的洗水台上洗衣服，我的洗衣粉总是用得很快，我又懒，用完了也没自己去买，就用隔壁班一位同学固定放在洗澡房的洗衣粉洗衣服，他如此包容我，随我用，几乎用足他三年。他用的正好是橘黄色包装的浪奇。说来也巧，到了高中我俩竟成了同桌。

我模糊的记忆里，中学时代的洗衣粉都是浪奇。很奇怪，当我从小用的洗衣粉品牌成为我从小看的第一支球队的赞助商的时候，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觉得它离我很近。

当然我对此横幅的喜欢不只来自个人记忆。我真正喜欢的是广州队因为要自救而积极把自己推向市场丛林的转变。以前的广州队在宇宙第一房企的顶楼，现在的广州队在十三行街头。在命运中，这固然是一种挣扎，但在挣扎中，这是一种希望。

职业化的希望。

11月11日，广州队在基地办了亚冠夺冠十周年庆祝活动。一个简单的活动，没有豪华的大场面。没怎么变的黄博文来了，头发变少了但还足够的冯潇霆来了，脸变宽了的郜林也来了。孔卡、穆里奇、艾克森，以及在海港拿到他个人第9个联赛冠军的张琳芃都在视频里送上祝福。

依稀可听到许老板那句“兵强马壮”的微弱回音。但年轻球员身上穿的那件下赛季的新球衣，才是真实的。

恒大的是非功过，由不得我一旁观者做肤浅的评说。无论如何，曾经的人马给广州队留下了厚重的东西，而最重要的永远是现在。广州队的年轻人能踢下去，广州队能活下去，曾经的10颗星才会化为真正的底蕴。

随手写一篇文章，如果能称之为文章的话。本有伤春悲秋之起念，但发现大可不必。我在现在这支球队身上好像更能看到广州这座城市的底色——我期待这底色能养活它。

想起谁写的一句诗，忘了。十年江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

现在的广州队，就是这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