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到底在修什么?
文 | 林梦晴
编 | 园长
空灵深邃的音乐荡漾在天地间,面朝峰峦与田野,树子闭眼,旋转,自由地摆动腰肢和手臂,在大山间用身体连接自然。
图源视频号“树子光岛”
树子说,这是“即兴舞动”。在感受“生命和宇宙的能量”后,跟随直觉像灵蛇舞动,让身体脱离紧绷与不适,回到当下,进入放松与舒适的状态。这是她的“修行”方式之一。
灵修十多年,36岁的树子仍在探索发现自我的方式。花精疗愈、静坐冥想、灵气传送......她说,“修行不是神通,而是一个让心灵回到原本自足状态的过程。”
在愈来愈庞大的疗愈市场下,芳香疗愈、颂钵疗愈、温泉spa等等形式进入人们的视野。但在焦虑内耗的环境中,它们更像是小小的安慰剂,提供短暂的情绪按摩,无法真正进入心灵的深层。
于是,还有一批人走入了深度疗愈,开始长期的自我修行。令人好奇的是,他们为何要转向自我疗愈?修行究竟在“修”什么?他们又将如何面对真伪难辨的修行?
刺猬公社接触了几位“修行者”,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修行之路——有的投入灵修,有的沉浸禅修,有的专注于冥想。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看似迥异的修行方式却包裹着出奇相似的内核。
退无可退的修行
在24岁之前,灵修是树子从未想过的人生选项。她期待自己成为一位职场女性,穿梭在高楼林立间,走路带风,干练理智。
那时她如愿进入外企,成为一名培训师,最忙的时候几乎一整个月都在飞,到处讲课。忙碌的工作带给树子充实感、成就感和对身体的麻木。
在又一次连轴转的高强度出差中,筋疲力尽的树子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加入与好友的聚会。但还没等饭菜上桌,她就感觉到身体的异常,四肢瘫软、呼吸困难,像有一只手掐住全身的血液和氧气,一种深度的濒死感和极度的恐慌缠裹了树子。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患上的是焦虑症和恐慌症,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与此抗争十年。送医后的一周,树子忍受着持续的低烧头晕心慌,她形容自己“似乎每个器官都不对了”,濒死感依旧会毫无征兆地出现,恐慌会因为一点声响或微小的突发情况再度袭来。
之后的三年,树子外求解决之道。她进出各大医院查遍所有器官,均无异常,看中医、吃中药,乃至找“大师”,效果甚微。最后只得到西医诊断出的“植物神经紊乱”,需要靠自己调节。
外求无果后她放弃了抵抗,开始正视死亡,想看看如果死掉又会怎样。
当树子又一次面临濒死体验时,她不再抗拒痛苦的感觉,而是感受身体的变化。她说自己听见一个声音,像是内在的直觉,说着,“顺应这趟旅程,找到其中的光。你要相信你非常安全。”
之后树子看到了一些特别的画面,三年级时目睹父母在车祸中的血泊、因为患有精神疾病的舅舅而笼罩阴郁气氛的家、时常出现在梦境中的战争。
可能那个受惊吓的孩子还未真正痊愈,累积性的童年创伤困住了当下的自己,树子意识到焦虑恐惧或许与它们息息相关,自己的内在亟待被看见、被修复。
美国著名心理治疗师皮特·沃克认为,“对身体的觉察和感觉聚焦有时会打开记忆,让人想起童年的受虐经历和被忽视的悲伤情绪。这种现象会提供宝贵的疗愈机会,让你得以更充分地哀悼童年的损失。”
而正是这次与痛苦的对视彻底改变了树子的轨道,她发现身体和内在意识的强大,“我不再认为自己是那个在生活中只要吃喝玩乐,事业上走路带风的女人,我必须走上一条心灵指引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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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树子开启修行之路时,游空陷入了最痛苦最拧巴的时期。她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负责对接B端客户,但由于业务不熟练,长期得不到正向反馈,“说句很丢人的话,我跟甲方聊天都不知道怎么聊。
被名校生环绕的环境、快速的行业节奏、极高的淘汰率,高压将游空逼入自我否定的死角。她说,“那是一种才华撑不起野心的痛苦。”
游空还“撑不起”的是她炽盛的物欲。
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作为家中的长女,她觉得自己童年时得到的物质和爱屈指可数。小时候跟妹妹吵架,打骂永远是自己的“专属”;初高中时打工挣钱买了个书包,被父亲冷言冷语了很多天;到成年,父母还会和她说,“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顾妹妹。”其实她只比妹妹大了一岁。
长大后,游空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她不知道怎么爱自己,于是选择满足自己的物欲。名牌包、名牌衣、名牌化妆品,她疯狂购入超出自己经济能力的商品,工资花完了就向借呗花呗借,以至于每个月都要还债。
物质的窘境和精神的压力像两条缰绳紧紧勒住游空。她开始失眠,暴饮暴食,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最后十二指溃疡、食管炎、浅表性胃炎和焦虑症在这具二十多岁的身体里一齐发作。
与树子的向外求索不同,游空直接跳过了医院和心理咨询的疗愈,要强的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病人。
游空更沉迷于追求其他维度的神秘力量,她说,“我不相信人。”
至于为什么不相信,游空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像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会扭曲自己看到的一切,不相信人,也不相信会有好事降临。
或许是外界长期的否定和对自我的不接纳,让游空想跳出现实,得到另一个世界的眷顾和偏爱。于是,她去信宗教,去学灵修,去做冥想,最终走入了禅修。
皮特·沃克在《不原谅也没关系》一书中提到,“不管灵性或神性体验源于何处,它们都能为幸存者提供归属感,使其感觉自己归属于某种更宏大、本质上更美好的事物。”
树子、游空皆是如此,希望通过寻求更高层次的归属感来弥补被现实遗弃的创伤。
像她们一样饱受巨大精神压力的人不在少数。近一个月内,小红书与“焦虑”相关的笔记达到22.82万条。在新榜发布的《2023年消费趋势报告》中,“情绪治愈”成为重要的消费趋势之一,B站治愈相关视频的总播放量超过92亿,小红书解压视频的总浏览量为1102亿,抖音上“修牛蹄”、“切肥皂”等解压题材视频更是成为用户的心头好。
新榜《2023年消费趋势报告》
轻度焦虑的群体或许可以通过互联网的解压聊以慰藉,但具有严重精神问题的群体则面临多重困境。
面对精神疾病治疗难度大的问题,知名抑郁症互助平台“渡过”创始人张进曾介绍,精神疾病成因复杂,病理不明,现有治疗方式都存在不确定性,疗效也难以保证。外加精神疾病治疗时间漫长,从就诊到康复涉及多个环节,任何一环出问题都可能功亏一篑,而短缺的精神医疗资源又使疗效大打折扣。
患抑郁症20年的顾艳告诉刺猬公社,自己试过医院就诊、心理咨询等等方式,但她的病还是反复发作了3次。
精神疾病的疗愈本身也与患者的努力密不可分,在外求无果的情况,自我疗愈似乎成了最后的退路,无数人因此走上终身的修行之路。
修行究竟在“修”什么
树子的修行是一个修身和修心的过程。
在树子眼里,身体有自己的意识,“只要安静下来开始觉知身体,将意识回归到自身,就会感到气血聚集在某个地方,像小心脏跳动着进行清理,真的很神奇。”
第一次静坐冥想结束后,树子打了近半个小时的嗝,就像从胃里取出了安置许久的鼓胀气球,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之后,在每天静坐的30分钟内,树子的身体都会产生明显的修复反应,打嗝、流泪、流涕等等。
一位从业六七年的中医朋友提到,气属阳,主向外向上升发,抑郁类的情志病大多由气郁而起。因此,打嗝之类的反应可能是气机舒展的结果。
与身体修复并行的是内在的调整。比起“灵修”,树子更喜欢称自己的修行为“内在成长”。
修行五六年后,树子能感到身体的另一股“能量”被唤醒,“我能看到这股能量像一条发光的河流在身体里流淌。”在“能量”的指引下,她会不自觉地舞动。
树子所说的“能量”真假我们无从知晓,但值得注意的是她想通过即兴舞动传达的理念。
在树子上传的跳舞视频里,背景只是家中普通的陈设。她穿着肚皮舞的装束,小肚腩隐约可见。在没有精心设计的动作里,她时而扭动胯部,时而摆动头部,缺了几分专业舞者的优美。
她说,“我们看惯了屏幕上各种标杆的样子,忘记了女性还可以有千万种美。比如在任何条件下起舞的热情和自信,展现并热爱自己身体的大方与勇敢。在粗犷和原始中的舞动不为取悦和表演,而是为了变得真实。”
所以即兴舞动中的“不完美”都是真实自我的一次“完美”呈现。
“即兴舞动”中的树子
过去树子总被标签捆绑,工作时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女强人”,生孩子后她希望自己做个“完美妈妈”。但在寻找自我的修行中,她开始选择令自己舒服的角色。比如只做一个“合格妈妈”,给自己留下更多探索兴趣的时间,比如成为写作者,分享觉醒的女性力量。
她反复地与我强调,即兴舞动也好,能量疏导也好,这些只是修行的方式,你可以自由地选择。但修行的根本是要回到内在,觉察自我。
顾艳的想法与之十分相似。
2022年6月,与抑郁症斗争了20多年的她加入了实修的阵营。每天早晚顾艳都会进行冥想,她曾在冥想中遇见过自己的“内在小孩”。
那天清晨,顾艳完全放松了身心,进入到一片空白的虚境。
她看到远处一个女孩蜷缩着,痛哭流涕,悲伤的情绪漫溢整个空间。顾艳看出那是年轻时的自己。她走过去,抱住,女孩没有停止,依旧在哭。顾艳缓缓蹲下,抱了好一会儿,女孩扭过头,靠在她的肩头,哭声渐弱。顾艳感到手臂下方升腾起一股力量,她被女孩扶起,相拥片刻后年幼的自己逐渐挣脱了怀抱、双手,她要走了。顾艳看到女孩停止了哭泣。
她发现,这是小时候的自己一直渴望的拥抱。
在关于原生家庭的记忆里,“孤独”“指责”“抛弃”是顾艳童年的常客。她说父母抛下自己,去带妹妹看病,说爸爸总是指责自己做不好事情,说自己委屈、压抑。“我和妈妈说我得了抑郁症,她那个眼神……”顾艳闭口不言,开始转换话题。追问之下,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像看怪物一样。”
这些沉重的情绪积压着,被顾艳选择性忽视。她试图倾诉过,但被家人的“嚷来嚷去”淹没。在这次冥想疗愈前,她总以为自己的痛苦是因为孩子的教育,直到她看到那个女孩才发现是自己长期忽视的情绪在重复地涌现。
顾艳说,“我们的实修就是在不断地修正自己。”
世界级心理大师约翰·布雷萧将“内在小孩”隐喻为过去的创伤记忆。他表示,“内在小孩”是不成熟的、容易害怕与焦虑的,需要加以照顾及抚慰。治疗方式是找到创伤记忆,以成熟自我抚慰受创伤的“内在小孩”,帮助其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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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过度关注内在世界是否会和外界断联”的问题,顾艳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修行不一定要进寺庙或是跟随某个上师,在生活中碰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可以帮助自己成长。”
树子的想法亦是如此。在疗愈工作坊无人响应和报名时,树子曾陷入自我否定和攻击,但观察到起心动念后,她又及时转化情绪,告诉自己踏实做事,信任未知。抑或是在写作中解锁自我怀疑,顺应创作的低谷和高潮,在没有掌声时做自己的第一个聆听者。
“修行不是和生活切割的,它是每一件具体事情的打磨,真正的修行只会让你更加热爱生活和踏实生活。”
“不落地”的修行
在疗愈经济蓬勃发展的当下,“修行”成为深度疗愈的一种选择。但因该词本身带有的玄学和神秘学色彩,大众惯于神化对它的想象,本应“落地”的修行与现实世界有了隔膜。而不少投机者正是利用这层隔膜蛊惑人心,使火热的“疗愈赛道”成为滋生市场乱象的“温床”。
游空曾买过一套三千多的灵修课程,导师称只要跟着指引就能得到想要的物质,即“显化”。教学持续了21天,每天半个小时,但游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每天都在重复前面的内容,没有理论支撑也没有实际方法,“她说没显化就是你不够放松,我要能放松还找她干嘛。”
在诸多修行方式中最见效果的大概是冥想,游空曾买过一套399的课程。她提到,自己在冥想中看见了各种“相”,有时是会动的虚影,有时是怪诞的图案,很多次它们都会面目狰狞地朝自己冲过来,就像3D电影。
每次冥想后,游空都会剧烈地干呕。当时的她无法解释为何会出现这种症状,也找不到老师解决,毕竟那只是个纯音频课程。
在游空背后,是无数误入“虚假修行”、“错误修行”的苦行者。在小红书里,“灵修”常与“诈骗”、“洗脑”、“宣传”等负面词汇一并出现,无数博主现身说法,倾诉“花钱买教训”的苦痛。
在搜索框输入“疗愈”二字,映入眼帘的多是“身心灵赛道,五步起号太容易”、“现在入局疗愈市场,一年后价值千万“等爆款文案。
近期的“学霸猫”事件,更是给灵修行业带来一层“割韭菜”的阴影。一则“女孩加入灵修后负债百万”的故事,震惊了许多渴望通过灵修获得成长的年轻人——原本有正常工作的年轻人,对于“零极限”深信不疑,最终放弃工作、深陷消费陷阱,没有解决实际的心灵问题,反而因此撞进了更大的窘境。
其实身心灵产业的困境在某种程度上和心理咨询行业高度相似——一个需要用户持续付费的行业,却没有一个统一的服务效果评价标准,也没有职业准入、认证等机制,职业伦理等行业共识更是付之阙如。
需要疗愈的人们,会抓住任何一根可见的“稻草”。但倘若“疗愈苦难”也变成盈利的幌子,“稻草”也沦为骗局中的一环,只会让人们在救赎之路上被二次伤害。而那些真正的修行也将被模糊面孔,真假难辨;种种不规范造成的泥沙俱下,让真正需要疗愈的人们选择更加困难。
树子的公众号简介写着,“绽放地活着,醒着回家”。但如何“活着”,又如何“醒来”,是每个修行者和修行的引领者需要思考的问题。
参考资料:
[1]张进. “渡过”之路:探寻精神疾病的 “生态疗愈” 模式
[2]魏源. 心理动力学的新修正与发展:内在小孩疗法原理及其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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