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彩票站,还是一门好生意吗?王凯

作者:傅一波

一夜暴富的神话,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生。

最近的一次,是在9月11日傍晚,广东东莞南城一家体彩店开出1.91亿元大奖,刷新东莞的体彩中奖记录。再往前3天,也就是8日,河北沧州有彩民在彩票店主的陪同下领取5544万元的大奖。

“什么时候轮到我?”“‘羡慕’两个字说累了。”“沾沾喜气!”

彩票店主,是离这份喜气最近的人,也是最渴望好运降临的人。

2023年伊始,不论是传统的双色球、大乐透,还是新潮的刮刮乐,收获一大批人尤其是年轻人的追捧。财政部数据显示,2023年1-7月,全国共销售彩票2146.83亿元,同比增加546.34亿元,增长34.1%。

如果说买一张彩票,是年轻人在买一份心灵安慰剂,那么投资彩票店,就是有心人在赌一份好运气。

64岁的天津人林春树就是其中之一。

9月的周末傍晚,他照例点亮了摊位招牌——被商业综合体与小吃街包围的彩票销售摊位,招牌与奥运五环相同配色,大片的白色块在夜晚特别显眼。

路人很难不注意到它。顶部的五色logo像是信号,对人们释放财富的诱惑。到了晚上8点,天彻底暗了,林春树再开5盏射灯。

人很快聚了起来。

每隔2分钟,就有人来问刮刮乐彩票。“只有20、30、50的,其他的都没了。”说完,林春树拿着一叠彩票,依次递到客人面前。收款可以后置,林春树知道围着站点的人少说要待上20分钟,购票量6张起。

他想得周到,彩票站的侧面,摆着4列共享充电宝和塑料椅,以便客人的不时之需。“每天的流水大概一万多块”,林春树说。1个小时,一直有客人来来往往。粗算下来,这间30平米的彩票店,日均客流量超过百人。

500米之外的巷子里,体彩店主王凯的日子并不好过。开业半年,店面流水维持在7—8万元/月之间,以返点8%计算,他的月收入约为5—6千元。

跟大部分本地人差不多——2022年天津市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为67258元,换算成月,平均月薪为5604.8元。

许多时候,王凯会提醒自己,“要熬,慢慢会好的”。至于熬多久,他心里没底。让他更焦虑的是,彩票站在周围遍地开花。

在地图软件搜索彩票关键词,周边一公里有6—9家店铺或档口,体彩、福彩两个机构错落有致地绕成了一个圈,甚至连便利店都摆上了自助售票机。林春树回忆,大约是在2020年,天津彩票店开店的速度进入了极速爬坡轨道。

从业者众多,意味着竞争加剧。开一家彩票店,还是一门好生意吗?

“从没见过倒闭的彩票站。”杭州的彩票店主李小姐是90后,她想把彩票店转租出去,可是半个月了,还没找到人接手。

当彩票带着巨大的红利来敲门时,深入其中的人们才明白:这像是一出悬浮剧——看上去很美,也有可能摔在现实里,被重重一击。

日均千元的流水

对于37岁的王凯而言,他开彩票店就是想赚钱。

他在家附近的商场发现,看到原本空置的地点被自动彩票售货机占据。到了饭点,排队等位的顾客耐不住时间流逝,来到柜机前买上几张刮刮乐。这成为了王凯关注彩票的契机。在此之前,他对彩票市场一无所知,没买过刮刮乐,也没投过双色球。

他曾在天津一家机械厂工作逾8年。2017年离职后,做过房产销售,开过一天两班倒的机场专线车,收入只够维持基本开销。2022年中,各种原因叠加,他索性放掉了工作,在家和退休的父母一起“养老”。不过,钱袋子越缩越小,他盘算着要做点什么。

他考虑过重拾旧业,去开网约车,但朋友都说生意不好做。犹疑之际,他又想到了彩票。之后的几天里,王凯只要路过彩票站便会多看一眼,关注店内的客流量。为了验证是否能赚钱,装作客户来和店主套近乎。

他记得那是间20平米不到的小店面。除了他之外,还有3位彩民挤在一侧的桌上刮开彩票,后面还有5-6位排队等着。小店的生意显得红火,王凯和店主聊了一会儿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要找准地方,开彩票店肯定能赚钱。

他的感受和红火的彩票市场相符。根据财政部公布的数据,2022年整个彩票行业的总收入达到4246.52亿人民币,比深圳市当年的财政收入还高出180多亿元。

至于彩票店能否赚钱,王凯发现网友说法不一,有的说月入过万,有的勉强糊口。但彩票站点持续不断的人流消除了他的担忧。元旦一过,他就着手联系和准备。

王凯想的是,亲戚有沿街店铺闲置,租金可用人情消抵。他只需要备好一笔启动资金,用于采购彩票机,装修和进货,统共加起来大约6万元,钱从父母那边借来的。

开店并没他想得那么顺利。体彩的工作人员要从多方面审核,包括店主、店面大小、评估客流量,以及周边200米内是否有学校。

看似简单的要求,但在实操过程中总会有意外。譬如,审核人员认为,店铺用圆形吸顶灯不行,要得是长方形的,还有招牌的大小,柜子的摆放等等。王凯好说歹说,最终才过了审核关。

开业当天,王凯信誓旦旦地和父母允诺,在1年内回本,将店铺的启动资金还给父母。从那之后,他每天早上9点准时开门,晚上9点半或是10点闭店,如此往复至今。

相比于王凯,林春树显得省心很多。彩票站是他退休生活的“加油站”。

他从业6年,赶上了两届世界杯。他记得,世界杯开赛,最低2块钱一注的彩票,一天流水能到三五万元,废票堆起来能有七八十公分高,根本来不及清理。

到了2020年,林春树的店面租约到期,他转至商业街的彩票站点开店。熬了两年之后,林春树不仅迎来了世界杯,还等到了刮刮乐的兴起。他觉得自己挺满足的,一间商业街内的彩票站,不用为客流发愁,日子过得自在。

除了店铺与摊位之外,也有人进行彩票行业是为了“锦上添花”,想多赚一份钱。28岁的徐柏桦和40出头的王倩是其中之一。

2022年,徐柏桦从北京一家教培行业离开,回到天津老家报考公务员。虽然是成功“上岸”,但他想的更多是未雨绸缪:在京漂泊的4年,他只攒下了8万多存款,买房、结婚,这些钱显然不够,他想要开辟副业。

他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年轻人购彩的报道,当初没往心里去。有次刷手机,推送过来一个内容:彩票,年轻人副业的第一选择。他点开看了下,觉得可以试一试,就当是自己的“存钱罐”。

徐柏桦动用了将近7万元存款,在附近商区的餐饮楼层放置了三台福彩柜机,只卖刮刮乐。他算过一笔账,按照既定7%的利润,一天能卖个1500元—2000元,1年多时间能回本。

平日里他得上班,只能在下班的时候到机器周边来转转,关注人流量和购彩情况。到了周末,徐柏桦会放下不必要的交际,换上红色的小马甲来到机器旁边,尽力招呼着过路人前来购彩。

“你10块钱买一张,万一中了呢?”9月9日中午,徐柏桦一个人站在三台柜机边和路人说着。这个“万一”,驱使着“追梦”的年轻人打开付款码,也成为徐柏桦未雨绸缪的希望。

约莫是同一时间,开便利店的王倩也想多赚一点。她申请了一台小型福彩机,进了一些刮刮乐,在店里展开副业。行情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个3-5千,多数情况下,一天的流水不过千元。但王倩觉得,自己本身也不靠彩票过日子,放台机器只是为了增加点收入。

门里门外,彩民和从业者一样,都在等待幸福来敲门。

盈亏,“一场赌局”

开店到现在,王凯没怎么存下钱,更别提还上向父母借来的启动金。开彩票店就像一场“赌局”,从业者要不断拿到好牌,才能从牌桌上满载而归。

王凯算过一笔账,投入6万元用于机器押金、装修、水电后,所剩无几。每月的收入不到6千,付掉租金2千,其余的钱刚一到口袋里就被当作流动资金用于进货。几个月下来,他是亏的。

他原本想的是月入8千—1万。以此推算,他的月度营业额要达到13万,平摊到每天就是4300元左右,客单价20—30元,一天就至少要150—200多人消费。可实际上,每天来到店里的彩民不过百人。

现在想来,他觉得自己第一张牌就打错了。

彩票店的低代销费模式注定了依靠“走量式”的高客流量带动,但这种状态对场地要求极高。

王凯为了节约租金,接下了亲戚的店面。开了店才知道,“10平米,四五个人一站就挤了”。

买彩票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专门购买体彩的老彩民,年龄30—60岁不等,大多消费在50—200元区间内,多数会在店内停留半小时,研究上期的开奖结果,继而下注。另一部分人的重心则放在刮刮乐上,既然是“刮”,就意味着需要有操作的空间。

王凯在开业一周后发现了这个问题,向外扩会被城管找麻烦。他只好在店里支起一张30公分高的矮桌子,再放上2张塑料凳子,算作简易的刮奖台。虽然是解决了刮奖的问题,王凯也知道,这样的用户体验很差——他眼见着有人进来看到简陋的环境转身离开。

大多数时间,王凯是闲着的。体彩中心有规定的营业时间,店主必须每天营业8小时,否则将被警告或取消售彩资格。

顾不得感伤。王凯还有第二、三道关要过——抢票,这是他入行前不知道的。

热门且中奖率高的刮刮乐,每逢下订时早就被大店抢完。他一直想抢10块钱的刮刮乐,低单价最适合留住客人,客人刮“嗨”了,能在店里停更长的时间,带来可观的流水。

实际情况是,王凯能抢到的只有20元、30元和50元面值的刮刮乐。8月的一周,他在进货的时候发现只剩下了30元和50元的品种,他只好硬着头皮下单。真的抢不到,他就问同行买,原价或者一张加价1毛的,他都试过。

抢票源,与彩票店的生意息息相关。

一旦店内刮出了超过5000元奖金,店主便会把兑完奖的票子挂在墙上吸引顾客。这招确实是有用的。林春树记得,2019年自己的店铺出过一个5万元的大奖,一下子在周边出了名,生意翻了一翻。

守着人流稀落的店铺,王凯有些懊丧。

徐柏桦在商场的收入虽然比不上王凯,但好在不用费心。而且,自动售票机的票量对采购刮刮乐的数量限制不多,如5元、10元低单价票值的,缺货就能补上。

投身彩票行业近一年,徐柏桦每月的盈利大约在1000—2000元左右。

王倩也是。福彩机器摆上之后,每月能增收500—1000元左右。还有个好处是,福彩还能带动便利店的生意。她就这么不温不火的做了快一年。

本质还是公益行业

2023年春节后,李小姐在杭州临平商业街周边支起了一家100平米大小的彩票店,同时销售体彩和福彩两个机构的彩种。

入行前,她只从亲戚处听说彩票的生意好做,找准地方一个月收入能过3万以上。她有本职工作,但去年离职的老公赋闲在家。李小姐想着,反正店铺租金一年4万,算上装修和买设备加起来能控制在15万以内。

她是为了给老公找个事情做,却没想到一家小小的彩票店能有这么高的流水。第一个月,她的毛利就能达到2万多元,刨去房租比大多数上班族还多。她很难想象,这个火爆的彩票市场,怎么会有店(彩票)生存不下去。

“归根到底,这门生意并没有想象中赚钱”,一位业内人士说,“彩票的实质是公益行业”。

就职一线城市体彩中心的工作人员李丽说,千亿级别的彩票市场,其中的利益分配错综复杂。

拆分来看,整个销售收入当中的奖金池占比为:50%— 60%。第二块收入用于发行,简而言之是给到开发彩票系统和印刷的业务费与网点的代销费,占比约为13%—15%。第三部分是公益金,体彩用于体育事业的投资,福彩用于公益事业,占比为30%—35%(地方与中央各占一半)。

对于王凯等从业者而言,盈利点也就是发行费当中的7%—8%。

李丽说,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从业者往往会选择刮刮乐这类即开型产品。据他们此前看到的数据,刮刮乐在彩票中的占比约为20%。也就是说,如果从业者和彩民一样进行单项的押宝,通过彩票店来盈利并非易事。相对合理的方式是,将刮刮乐和乐透、竞猜搭配经营,才能带来较好的收益。

她还说,彩票本身就是以公益为主,开放售票点的申请也是为了更好的创造就业机会。她透露,2018年前后曾有过全市的开店指标,要求一年新增近3万家店铺的销售渠道。

彩票店的数量确实在增加。据天津日报2020年6月20日报道,天津有便利蜂门店300余家,其中200余家已提供购彩服务。

3年后的今天,彩票店在天津以及全国各地生根发芽。天眼查数据显示,我国现存彩票销售相关企业2.1万余家。从地域分布来看,广东、湖南以及湖北,三地相关企业数量位居前列,分别拥有1850余家、1540余家以及1120余家。

可增加的店铺越多,对于从业者即意味着加剧了竞争。

李小姐他们的做法是,将彩票店和互联网思维结合在一起——做私域流量。她的老公是铁杆的梅西球迷,常年混迹当地的各种球迷群。开了彩票店,他会主动在群里发些相关的比赛消息,顺带加一句:要不要来我店里看球。

她在店里放上了电视机,偶尔招呼大家一起来看球。在李小姐的店里,刮刮乐不是重点,而是引流。“体彩的各种压分,买胜负才真的多。一个‘真’球迷平均每月要花2000—3000元来买彩票。”

坚守,还是离开?

王凯的身边有同行告诉他,再熬几年,到了世界杯,1个月能赚几年的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下一届世界杯。“2026年,我都不敢想”,他说。

盈利难,有彩票店主玩起了“心理战”。

社交媒体上有彩票店主在店铺门口贴上了手写海报:工作再忙,也别忘了买注彩票,“毕竟你挣1000万比你中1000万难多了”。还有店主将彩票与咖啡、奶茶等零售行业结合起来,希望通过相互融合的方式,吸引顾客。

天津一家彩票店店主觉得,经济下行时,彩票行业会进入快速发展期,店主要做的就是用“小成本大收益”的方式打开消费者的阀值。

李小姐在8月27日贴出了彩票店的转让启事。她怀了二胎,觉得精力有限,只好先放下原本盈利不错的店面。一笔账很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前期投入装修费用8万元,机器和押金接近3万元,房租4万。她想着,要收个20万元的转让费,好让自己能回本。

半个月过去了,李小姐的店铺还没脱手。

林春树依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多年来,他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彩民和店主,早就认清了一件事——“一夜暴富”只是美梦,无论对店主还是彩民。至于彩票行业显示着的那些数字,林春树觉得跟他没太大关系。

“生意好了我多做点,差了我就休息。”

而在镜头的另一个角落,沉甸甸的数据说明,从业者依旧在入局的路上。在媒体统计的《各地区人均购买彩票情况》中,天津以273元位列榜首。根据天津福彩官网公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7月、8月天津增开彩票销售点分别为65家与62家。9月还未过完,已有48家新增店铺整装待发。

彩票行业依旧风生水起。在这场火热的叙事中,有人失意,有人得意。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春树、王凯、徐柏桦、王倩、李丽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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