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隐秘的农业战争｜巨潮

来源：巨潮WAVE

文 | 董二千

编辑 | 杨旭然

1994年，美国学者莱斯特·布朗在《世界观察》上刊载了一篇文章，题目为《谁来养活中国》，在西方引起广泛关注。他预言道：“在耕地减少与人口增加的情况下，2030年中国将会面临严重的粮食问题，到时候，不仅中国养活不了自己，世界也不能养活中国。”

这一年，我国粮食价格的确出现了普遍性的大幅上涨。当年2月，35个城市的粮食价格上涨了41%，到10月粮价又涨了60%，同时，长期低迷的世界粮价则开始回升。

为此，我国在这一年开始实行粮食省长负责制。

如何提高粮食产量，一直是我国农业发展重中之重的大难题。囿于有限的耕地面积，提高单位面积粮食产量与质量，成了至关重要的解决方法。其中，施用农药是一种投入产出比很高（最高达1∶20）的措施。

联合国粮农组织（FAO）统计数据表明，世界粮食产量因病虫草害造成的损失每年约占总产量的1/3，若无防治措施，农产品产量损失率将在40%以上，甚至绝收。而每年通过防治病虫草害等植保措施，挽回的损失可达1亿吨左右，占总产量的15%以上。

也是在1994年，先正达正式进驻昆山开发区，主要从事农药产品的配制和分装。先正达等巨型企业的进入，促进了我国植保市场的发展。根据AgbioInvestor统计数据，到2020年，我国植保产品行业市场规模达到了454亿元。

然而，客观来说，我国农业科技水平较低，核心技术主要掌握在海外。为此，2016年，中国化工宣布以每股465美元，加上允许公司总共发放每股16瑞郎的红利的价格要约收购先正达。以先正达未受到并购事件干扰时的股价计算，中国化工收购先正达的溢价率将超过50%。

时任中国化工董事长宁高宁宣称：“先正达是一个很好的公司，它一定会对农业和农民有很大的帮助，当然特别是对中国市场会有很大的帮助，我还是很充满信心的。”

农业巨头与植保大鳄

极强的竞争壁垒。

在中国化工收购先正达后，将“两化集团”(中化集团和中国化工集团)旗下从事农业业务的资产打包整合。现主要包含先正达植保、先正达种子、先正达集团中国和安道麦四个业务单元：

先正达植保是全球领先的专利植保产品提供商，拥有全球一流的新化合物创制能力;

先正达种子具有领先的生物育种技术与研发能力，在400余条产品线中累计开发6000余种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种子产品；

先正达集团中国立足中国市场，同时开展植保、种子、作物营养、现代农业服务业务；

安道麦是全球最大的非专利植保产品提供商，拥有领先的非专利化合物制剂复配能力。

2020-2022年，先正达主营业务收入分别为1585亿元、1812亿元及2240亿元，年均复合增长率为18.9%；毛利率分别为 33.79%、33.35%及 32.57%。

这一数字具体是什么概念？根据AgbioInvestor、Kynetec和灼识咨询的统计：

先正达在全球植保行业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一、种子行业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三；

先正达在中国植保行业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一、种子行业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一、作物营养行业排名第一。

更关键的是，这些领域都有着极强的竞争壁垒。

以植保产品为例，其产业链大体可分为“原材料-中间体-原药生产-制剂和包装-销售”五个环节，我国企业则多以原材料、中间体、非专利药制造为主，处于产业链中低端，定价权薄弱，尤其是对高端植保产品有严重的进口依赖。

根据 Crop Life International 的统计，每研制一种新的原药，平均需要筛选16万个化合物，从开始研发到实现产业化，平均需要近10年时间，成本超过2.6亿美元，新品种的研发门槛高，产品附加值较高，在专利保护期间创新药的毛利率也相应较高。

而先正达则在植保领域拥有涵盖数百万筛选化合物的资料库。其数十年时间积累超过数百万种化合物，每年增加超过1万种，过去5年累计增长超过10万种新化合物，这无疑意味着极强的竞争壁垒。

种子安全与粮食暗战

并购先正达则极有可能是中国种业抢到的最后一张船票。

比植保领域更值得关注的则是先正达的种子业务。

“农业现代化，种子是基础，必须把民族种业搞上去。” 十八大以来，国家领导人多次对种业改革做出重要指示。2021年7月，中央深改委第二十次会议审议通过了《种业振兴行动方案》，把种源安全提升到关系国家安全的战略高度。

中国种子贸易协会的数据显示，2017年-2021年，我国种业进口金额为出口金额的2-4倍，进口依赖较高。

2004年，杜邦先锋的“先玉335”玉米种子通过农业部审定，在其正式进入中国市场销售后的短短几年时间内（主要是在2008年开始发力），凭借产量高、米质好、抗倒伏、脱水快、水分少、抗病能力强等特性，迅速成为中国玉米种子的当家品种。

尤其是“先玉335”的出芽率高达95%，当时国内优良的玉米品种出芽率只能接近90%，使得农民若想播种相同亩数的玉米，使用国内其他玉米品种，需要播撒的种子要比“先玉335”多许多。

“国外种子按粒卖，国内种子按斤卖”，“先玉335”的风靡一度使其经销商登海种业和敦煌种业成为资本市场的宠儿。经销“先玉335”毛利率高达50%以上，而经销“郑单958”（当时种植面积排名第一的国内自育玉米品种）的毛利率只有24%。

2013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深化种业体制改革提高创新能力的意见》，此后几年内，在主粮作物上，科研院所和种子企业共同打造良种重大科研攻关联合体，以解决生产实际中的重大品种需求。

农业农村部的数据显示，我国水稻、小麦种子实现自给自足，玉米、大豆种子接近于自给自足。虽然我国蔬菜品种不断提升，但仍无法满足市场多样化需求，我国进口蔬菜种子约占全部蔬菜种子的15%。

值得警惕的是，国际种业市场已初步形成寡头垄断格局。拜耳收购孟山都、杜邦和陶氏合并分离出科迪华，当前拜耳、科迪华分别占据全球种业市场份额的21%、16%，并购先正达则极有可能是中国种业抢到的最后一张船票。

历史遗留与发展隐忧

“募资还债”的规模巨大。

即使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但先正达登陆A股依然招来骂声一片。核心原因就是先正达拟募资650亿元，其中有195亿用于偿还长期债务，还债金额占募资金额的30% ，“募资还债”的规模之大，迅速引发外界热议。

在中国化工收购先正达时，通过设立于海外的特殊目的实体（SPV）进行了关联方借款、银团借款等多笔融资。而这部分SPV的股权之后被划分给重组后的先正达，并产生了较大金额的负债（存续余额约为人民币379亿元），这不仅影响了股东权益，也削减了集团的研发投入。

2023年一季度，先正达实现归属于母公司股东的净利润约39亿元，同比下降约14亿元，下降26.26%，主要系财务费用尤其是利息费用增长导致。当期，先正达的利息支出由10亿元增长至23亿元，同比增长约13亿元。

除此之外，先正达潜在的“大雷”更在于其巨量级商誉。截至2022年底，先正达商誉账面价值为1781.59亿元，占总资产的31.09%。

虽然在这几年内，先正达每年都通过了商誉减值测试，但假若其营收或毛利率出现大幅下滑，那就很有可能出现大幅商誉减值，直接影响利润水平。

举个例子，与中国化工收购先正达近乎同期，拜耳收购了孟山都。7月，拜耳表示，将对孟山都的草甘膦进行25亿欧元（28亿美元）的巨额商誉减记。此次减记将使拜耳第二季度净亏损20亿欧元，并下调了年度预期。

这虽然是由草甘膦的潜在致癌引发，但很难说先正达会不会遭遇类似的问题。毕竟因商誉减值导致的业绩爆雷事件，在A股市场早已屡见不鲜。

宏大故事与未来模式

需要等待时间的验证。

当然，先正达也讲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宏大故事。

所有卖产品的企业心里都有卖解决方案的梦想，先正达也不例外。2017年，先正达在中国推出了一种称为MAP（现代农业平台）的新模式。MAP平台帮助农民实现农场现代化，并帮农户联系到优质的买家，进而给予农民指导，也为农民提供原材料。

简单而言，就是将先正达在中国的植保、种子等产品，结合自行研发的智慧农业软件，建设技术服务中心和示范农场，打造基层农艺师队伍，集成推广“良种+良法”的一体化种植解决方案。

除了供应端外，先正达在销售端还打造了MAP beSide平台，给到加入其网络种植户的农作物背书，使其拥有更高的价格（如进驻高端商超等），消费者通过扫描MAP beSide二维码，可以清楚地了解所购买产品的生长全流程，实现优质农产品差异化标识和全程数据可追溯。

截止2022年底，先正达在全国范围内建成运营628个 MAP 技术服务中心，通过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方式，直接为8.7万规模农户提供全程种植技术服务、线下服务面积达到2883万亩。

内蒙古包尔盖农场六分场主任王克成在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表示：“规模化集采让种子、化肥、农药成本都下降，机械化、智能化降低了播种、灌溉、收割的成本，综合来看每亩种植成本降低10%以上，再加上卖粮收入的增加，一亩地较以往平均能多赚五六百元。”

这是先正达面向资本市场，以及所有关心农业现代化的相关方，提出的一种关于现代农业、智慧农业的全新模式。但至于这个全新的模式是否能够最终成功，也需要等待时间的验证，以及巨大规模、真金白银的投入。

再加上近期IPO规模扩大，融资活动频繁，都导致了部分投资者对巨型IPO的不满。

写在最后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服帛降鲁梁”的故事。

管仲劝齐桓公穿绨制衣服，并命令大臣们都服绨衣，但国内只准种粮食不准种桑树，因此齐国丝价飞涨。鲁、梁就纷纷不种粮食而改种桑树，过了几年，管仲又劝齐桓公改穿帛料衣服，也不让百姓穿绨衣，而且“闭关，毋与鲁、梁通使”，之后齐国不费吹灰之力就吞并了鲁、梁。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1876-1878年的英属印度殖民地。印度这个传统的粮食生产国，为了大规模给英国供应棉花而大规模放弃水稻种植，最终导致严重恶劣的大饥荒事件，据英国相关报告的数据，造成了约1900万印度人死亡。

粮食安全的重要性由此不言而喻。如基辛格所言:“控制了石油等于控制所有国家，控制粮食等于控制全人类”。

对先正达的收购，以及这家企业在中国的持续发展，都是这场隐秘的粮食战争的一部分。

不可否认的是，先正达作为一家企业，与我国的农业产业类似，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国农业想要追上发达国家百余年的工业化积累，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而在这个过程中，有深厚技术积累的龙头企业所能够发挥的作用，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