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Walk 为什么火了伦敦

陈瑄

近日一份“伪中产图鉴”广为流传,除了报菜名似的各种“小资”品牌外,city walk这一概念更是引发热议。单是官方媒体,就报道了数百篇;在小红书上,关于city walk的笔记就高达50万+。不仅被当作民生焦点,还成了流量密码,这股“散步”热潮,似乎是被一夜之间掀起了。

单从字面上,city walk可以被翻译为“城市漫步”,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英国的“London walk”。在那个充满历史文化的大城市里,人们用行走的概念来体会自己的城市。实际上,city walk一词没有任何翻译,哪怕官方媒体也直接使用这个英文词汇。放置于当下语境中,city walk不就是散步,遛弯儿?那么,我们究竟是如何被卷进这股精致生活的漩涡里,甚至主动去认可、去发布、去使用这种概念?而这样被资本主义化了的“life-style”,也许我们还没来得及“怀疑”,就已经“成为”了。

当谈论city walk时

我们在谈论什么

City walk能在简中互联网迅速传播和推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下人们的需求。人们对这一概念的“追逐和狂热”并不代表人们多么崇敬它,恰恰是因为这个概念既“小资”,又接地气。人们并非通过主动地了解和学习,来构建出对city walk的认知和想象;city walk已然成为人们联想出来的一种“布尔乔亚式的生活方式”。或许这种行为所代表的一种身份文化认同才是大众真正追求的。

相对而言,所谓city walk还是有一定门槛的。如果你是在公共空间中散步,那就要选择宽阔的步道,这样行人的身体才不至于经常互相阻扰。而且,步道上的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假使太少,我们就会忍不住想找出可能认识的脸孔并加以审视,而这样我们又落入社会角色的窠臼;如果人太多,我们会因为人群的压迫而感到挫折,太过纷乱的意象使感知系统的合成能力超出负荷。路线规划和时长也要提前做好计划,确保能拍照打卡,以及构思好适合的city walk文案。

当然,任何新概念能得以快速传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资本需要”。伦敦、巴黎、京都等city walk盛行的城市,都有旅游机构专门开发具有城市特色的“微游线路”,还催生出了新型职业“city walk领队”。当明晃晃的蛋糕摆在面前时,每个别有用心的人都想从中分得一块。而在国内,咖啡、甜品、花店、酒馆、独立书屋,自由也好松弛也罢,场景主打一个“出片”。穿搭、摄影、探店、户外,各类博主也纷至沓来。可以说,没被图像化并发布于网络平台上的city walk,不是一次完整的city walk。

City walk就这样被包装成了一门生意。公共的city,免费的walk,却造就了付费的city walk。就拿潮流一线的上海来说,一场20到30人不等,由专人领队并规划路线的citywalk,对外收费一百元到三百元。对于city walk的描述令人眼花缭乱,比如它可以是“一次行进中的圆桌讨论”,“一场平行互动式的对话”,同时还“鼓励i人走出封闭的社交圈去拥抱生活(可谓结合了当下流行的mbti人格特性)”,一起践行“低碳环保、文艺浪漫的生活方式”。

City walk从何而来

又走向何处

说到city walk,不得不提到法国的flanerie(散步)——几乎是“将散步作为一种文化”中最为典型的一例。这个术语最初是由查尔斯·波德莱尔创造的,指的是观察城市或周围环境、体验实际漫步的人,也是通过一种哲学角度来看待和感受事物。

与如今不同,在波德莱尔的年代,成为散步者的人以中产阶级男性居多。反观当下,无论男女、也超越阶级或文化资本限制,似乎所有人都能成为散步者,毕竟在城市里的散步闲逛并不需太多成本花费。甚至社会学家迈克·普雷斯迪还因此发明了一个概念:无产青年的购物(proletarian shopping),他用这个术语来描述游手好闲的青年占据公共空间但不消费的行为。这些青年喜欢独自或结伴游荡,迎向各种机遇,来平衡百无聊赖的困顿生活。

Flânerie一词可以追溯到16或17世纪,表示散步、闲逛,通常带有浪费时间的含义。但直到19世纪,围绕散步者的一系列丰富的含义和定义才形成。《十九世纪大辞典》中的一篇长文对散步者进行了定义。它用矛盾的术语描述了散步者: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懒惰。借古喻今,不知道当下的散步者是否还有着三百年前的心境。

传统上讲,其延伸出的flâneur(散步者)代表着脱离社会而漫游的能力,已然成为被工业化、城市化的当代生活的敏锐观察者。散步者并不急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过是为了体验城市景观,包括隐蔽的小巷和角落。传统意义上的散步者无疑是浪漫的。例如维克多·福内尔在《巴黎街头所见》中专门用了一章来论述“散步的艺术”。对于福内尔来说,散步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相反,这是一种了解城市景观丰富多样性的方式。他认为散步者通常没有方向,也没有动机,可以说是不带有任何政治性的行为。

当然,也有人认为散步是为了“寻找”什么。如当代英国作家辛克莱就曾这样描写伦敦。辛克莱延续了散步者的传统,并以一种很大程度上受到本雅明和法国情境主义者影响的风格,描写他穿越伦敦东区和其他地方的旅程。在散步伦敦时,辛克莱引入了“扫视”的概念——扫视城市景观来“寻找奇特有创意的内容”,而这种术语暗示着散步者实际上带有贪婪的目光和强烈的目的。《景观社会》的作者居伊德波则指出,在被包裹的经济全球化社会下,我们离图像和景观越近,我们离生活就越远。

为什么是city和walk

City,这无疑关乎着城市的一切属性。或许是网红打卡的商圈,又或许是历史沉淀的建筑,是人为的、是被构建的、是非自然的,甚至是带有商品属性的。最开始,city walk指的是在讲述员的带领下,按照规划好的路线行进,重点在于对该城市的历史、人文、景观等方面的深度体验。换句话说,city walk最早是以旅行项目的形式所呈现的。

而如今的概念早已模糊,city walk留下的只有字面上最直接的含义:在城市里散步。散步,这一概念的另一关键词。散步起码意味着缓慢的——这恰恰是与当下的城市节奏相悖的,而这或许正是大家所需要的。散步时,“走路”这个行为无疑没有徒步那种长度或厚度,但散步时的感受更为直观且简单,与煞有介事的神秘主义观点、形而上学的诡辩、各种隆重庄严的宣言所带来的感受大异其趣。

在这个时代,正如社会学家项飙所说,我们关注的要么是外面宏大的世界,要么是个体的自我;我们的附近、周围被严重压缩,我们却无能为力。“附近的消失”意味着网络的发达和便利导致了城市生活的某种封闭性。人们对于附近的需求越来越少,认知也急剧下降。city walk的适时出现,在某种意义上推动着人们走出家门,去观察和面对,去思考和交流,去寻找消失的附近和自我意识,去主动地与世界产生联结。在城市里散步,也许是当下我们为数不多既无需花费太多经济和时间成本,又可以随心自由支配的行为。“随心所欲并依眼中所见而行走”,这句引自《传道书》的文句,也是亚力山卓·大卫尼尔的座右铭。散步是一种时间经验,也是一种空间经验。这是一种对缓慢的礼赞,一种对漫不经心的品味。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city walk是可以充满哲学意味的。例如散步的尼采,是为解决头痛、呕吐等身体困扰。他敞开走路,把脚趾头竖起来倾听,接受外在万物的邀请,写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散步的康德,是每天下午五点都准时完成的日常工作,犹如仪式,单调、规律、必然。那是透过纪律和意志,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型的散步:意志就是命运。而散步的卢梭,是对追求社会所认同的成功的逃离,不再算计敌人、评量朋友。远离此处,前往彼方——与万物间流浪的灵魂取得共鸣,寻找那个最初的、最原始版本的自己。法国哲学家波伏娃回忆起自己在马赛散步,她列举不尽无限自由的时刻,“这些尽情展现其光线、温柔、热情的时刻并不仅属于我。我喜爱的是我穿越这个还沉浸于睡眠,夜仍在闲晃的城市,并看着晨曦在一个不知名小村庄上空升起!我在中午时分,伴随金雀花及松木的味道入眠;我攀爬在山丘斜坡上,迂回穿越矮灌木丛,而一些可期与不可期的事物纷纷与我遭遇。”

相传有一位僧侣听见一只鸟在歌唱,便尾随着它,但却没注意到时间。当他回到修道院时,发现修道院早已成为被弃置许久的废墟。他离开数世纪而未察觉。步行需要花时间(此有违社会的步调),特别是它会沉浸在只有欲求方能驱使的期间内。大多数的散步者都预期有一个目的地或期程,但其他的部分就是给定主题后的即兴展现,如同表演一段爵士音乐。时间是属于这些散步者的。他们会发掘待在家中时压根不曾想像过的事物。有点像是扫罗王那样,他启程前往找寻母驴,却发现一个王国。

结语:散步就是散步

这场walk的最终落脚点还是归到了city。哲学家米歇尔·德塞托在其经典《日常生活的实践》(L"Invention du quotidien)中,反对了“城市基底是由各种物理性实体与社会性制度构成”的观点,而主张城市更像是一组庞大文本系统,由每天生活行走在这里面的人们,所发展出的“行走修辞”(rhétorique ambulante)和“空间叙事”(récits spatiaux)所共构。

如果一座活生生的城市,集合了各种路人行走在不同空间的修辞和叙事,那每一场walk都是贴近群众生活的真正媒介。反言之,让人可以自在行走的才是伟大的城市,从而去要求我们的城市变得更好。例如要清空人行道上的杂物,尤其是盲道,拿回在人行道上行走的权利,会成为一种社会共同的共识与文化;其次官方应该规划和出台多元多样的步行漫游路线,不仅真正在路上做到利民惠民,还能够有效规范city walk市场。另外,对城市的审美标准提高也能够逆向促动市民去对留在公共空间的器物做适度的简化,我们有许多建物外墙,在墙面的上空或地面总是有太多赘物,过期破旧的旗帜、不知该丢该留的破旧家具、缠绕成团的各种缆线……若能简化得让空间的摆设没有不合理的东西,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就能让人视线不觉得凌乱起来。城市就像是一个人的外表一样,总得有基本的美感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生活从来不囿于一隅,不执于一端,我们永远不要被困在概念里。像是法语就有许多字汇被用来表示行进意图,例如行走(marcher)、去(aller)、前往(s"acheminer)、漫游(déambuler)、慢慢行进(traîner)、游荡(musarder)、散步(baguenauder)、踏步(piétiner)、闲晃(lanterner)、闲逛(vagabonder)、逃跑(cavaler)、奔跑(courir)、疾驰(galoper)等。因此就算没有city walk,还会有country walk、mountain walk、seaside walk,又或是city run、 city swim、city work…… 概念是虚无缥缈的,而生活不是。你不必成为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也不用去发现项飙口中的“附近”,仅仅只是以“换换空气”来“换换心境”,剥开所有的外壳和标签,生活就是生活,散步就是散步。

City是客观的,庞大的,抽象的,而walk却是流动的,充满主观性和个人意识,看似相悖的议题,合在一起似乎成了唯一的解。木心先生说“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但他还说,“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看来在这个不确定时代,我们还可以确定的是,今天要不要散步了。

参考文献:

1   维基百科对Flânerie的解释

2《十三邀》第四季第三期关于项飙的发言

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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