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幅图分别是Midjourney在2022年3月和今年3月用相同的提示词生成的图片。来源:ainterest ingaf on Ins
这样的视频,阿抚的老板也刷到了,并对AI的塑造能力印象深刻:一张草图,丢给AI,短短几秒的时间内,就能得到精细的光影效果。
于是一复工,老板就让阿抚和同事们试试:把现有的图丢进去,能不能把塑造提升一个档次?
3月15号,这是阿抚第一次用Stable Diffusion测试的日期,她记得清清楚楚。“亲眼看到AI仅仅用了一点点的时间,完成度就达到了我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那时候还是有点心塞的,就突然没那么想画画了。”
那一天带来的冲击,让阿抚在B站上传了一个视频,演示用Stable Diffusion处理自己绘制的草图。
原本阿抚要画一个星期的图,在了AI的辅助下,大概两天就可以完成。
当然,像游戏里人物立绘这种对设计感要求比较高、也比较重要的内容,还是由大佬原画师完成。但阿抚的工作变了,现在她的一部分工作是用AI改图,再经过一轮手动修饰,最终使用在图标、UI背景等不那么重要的地方。
像阿抚这样在中小型公司工作的原画师,需要自己一笔一笔画,所以反应更灵敏。就她能接触到的这一亩三分地来说,不少公司都在用AI生产。
而在游戏大厂,美术平常不画画,基本都是拿需求去给外包做。换成AI之后,可控性更强了,效率也更高。在一些大厂美术的眼里,AI生成的结果,可能比外包画的还更好一点。
同为原画师,身在不同规模的公司,大家的感受确实很参差。
目前“AI致人失业事件”最可能的高发区,正是在业内被视为“血汗工厂”“人才压榨机”的外包公司。
阿橘就是在外包公司工作的原画师,做角色设计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今年,公司开始接不到项目了。而且最近,阿橘明显感觉到,甲方变得更严苛了。
甲方给外包做的,一般都不是核心角色,要求也不会太高。以某个曾登顶iOS榜的手游为例,里面的低等级角色,阿橘一眼就可以看出配饰、武器、布料褶皱有若干问题。
“大游戏都这样,我们做的不知名的小游戏要求就更低了。”但今年,甲方的要求变得更多、更精细了,对结构和笔触的要求也提高了,会抠到配饰穿插结构这种程度的细节。
在阿橘看来,这张用AI生成的图片中,人物的配饰“细看都不知道是个什么鬼东西”,感觉不太能用在工作中
阿橘不确定这和AI有多大关系,但隐约觉得,好像是被AI卷了。
她今年30岁,卷不动了,还要养小孩、还房贷。而如今AI强大的画图功能带给她最剧烈的影响是,收入减少了。年前,阿左每个月的收入大概有一两万,现在一万都不到。还有好多同行,从画师变成了AI修图师,从画一张图几千块,变成改一张图几百块。
跳槽也是一个选项,但今年工作格外难找。“没AI之前,年轻人能多干活,画得又好,就比较吃香。现在一堆大触(指画技高超)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呢,我完全没有竞争力。”
网上原画师被裁的消息一波接一波,阿橘身边的原画师朋友上个月也被裁了,具体原因不太清楚,总之都是裁美术组的人员。
“我们公司暂时还没有裁,但也不是做慈善。等到实在没项目,肯定就开始裁员了。”今年第一个季度早已结束,阿橘还是只有年前接到的一个项目可以画。
被AI卷了
用AI工作后,一些画师发现,自己在用提升效率的同时,也被狠狠地“卷”到了。不仅画图的质量被卷,工作时间也被压缩,疯狂出图。
前几天,阿抚的同事就被要求一天出3张脸,在过去,这应该花费12天的工期。但现在,他需要先用AI刷出很多张脸,给老板看,老板选中哪个,再去改得更符合游戏画风一点。
AI帮忙节省的时间,并没能让他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拿去发展职业中需要创造性的部分,甚至都没能用来喘口气。
这是Stable Diffusion以“中文互联网语境中的内卷”为提示词生成的图片,很难说它到底怎么理解这个概念的
阿抚当时在旁边听到的时候,就感觉挺压抑的:“感觉他很难,彻底沦为了 AI 的改图人。”
还有人这样描述改AI图的感受:九转大肠先做出来了,再让你洗它。
在给AI改图的时候,阿抚的心情也总在两极之间跳跃。一半是,“哇,这个塑造这么厉害”,另一半是无聊和折磨。
AI的塑造精细,但缺乏重点,导致画面看上去很“油”,有时候还会犯一些低级错误。每天机械地刷图改图,阿抚感觉对画技没有什么帮助,这让她略感烦躁。
绘画是一项会在实践里不断精进的技能。除了极个别老天赏饭吃的例子,大多数人都不会一入行就成为天降的资深画师,而是在所谓“打杂”工作的训练中积累经验,渐渐开始上手核心项目。
但现在,越来越多想要入行的新人发现,工作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门都摸不进去,更别说成长为“肯定不会被取代的资深画手”。
三丰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她今年大四,想成为职业插画师。这段时间,她本来应该是在找工作的。但她发现很多公司都不再招美术岗位了,或者只招一些工作经验在三年以上的资深美术。少有的一些,投去简历之后也几乎没有回音。
在网上,她看到同样在找工作的原画新人分享面试经历,公司要么劝说新人转行报考公司的有偿建模培训班,要么把面试变成了一场“AI商用绘画未来畅想”的大型宣讲会。
“宣讲”的老总,一边对应试者说着“AI只是工具”,一边慷慨地陈述:公司已经把170多个原画师裁得不超过十个了。一同面试的应届生,则说自己的学院已经开始教AI绘画了。
招聘平台上,已经开始有公司放出了AI绘图实习生的岗位
在家里等待毕业的这段时间,她打开手机,看到一个有几十万的粉丝的绘画博主大谈特谈,不要因为AI焦虑,画好自己的画就好了。
上个星期她又刷到这个博主的直播,发现他正在极力推销一套《AI绘画全体系课程》,现在仅售299元,但按这个趋势,“一个月后涨价到1000元”。
三丰觉得很可笑,立即划走了直播。她认为用AI生图是件不道德的事,“就像小说里的替身女配”。
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插画博主,几个平台加起来,有7万多粉丝。三月中旬,粉丝发来私信,三丰才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人私自拿去“喂”了短视频软件上的AI,加上了特效。
苦苦交涉后,对方才删除。那天晚上,愤怒的三丰连夜加点动手给作品做了特效处理,然后宣布,自己以后会为每个作品加特效,“被迫卷起来了”。
盗用三丰作品的账号,自称是“抖音特效师”。
除了版权与伦理带来的困扰,眼下AI仅以“工具”的角色进入美术和设计行业,也剥夺了很多人曾经在工作中获得的价值感。
今年,在上海做了三年儿童插画的栗子下决心回老家了。
她的室友也是插画师,公司的老板对AI特别热衷,现在室友不仅每天要研究AI,还要写报告。栗子曾经问室友借来账号,试了试,AI产出的图片确实精美,但她在意的是,这并不是她自己画的。
“我非常喜欢笔跃然于纸上的感觉,喜欢一笔一笔最后展现出成果的图。我没有办法拿着敲击键盘生成的图说‘这是我画的’,也没有办法拿着生成的图再进行二次修改。”
室友同样因为AI感到很痛苦,想要跳槽。但现在大环境不好,“即使我们都不喜欢AI,工作也没那么好找”。
栗子后来的遭遇印证了这个推断。起初,她想尝试其它美术风格,就从原来的公司辞职了。结果最近,面试的最后一家公司向她表示,公司会要求员工具备使用AI工作的能力。
她察觉到,大部分公司基本都在暗自研究AI,训练自己公司的素材库。这样的趋势下,找到了新工作,也未必躲得掉AI。
她回忆2018年的自己,怀揣着画画的梦想来到上海,先在机构苦学了八个月。入行的第一份工作是漫画助理,薪水微薄,但十分快乐。而后的时间里,栗子通过自己的努力做着理想的工作,赚到了钱,期间也经历了涨薪,也认识了很多朋友,最重要的是,能一直画画。
如果继续留在这座城市的这个行业里,做用着AI敲敲键盘、做做修改的事,那么就与她最初来到这里的目的背道而驰。
就像工厂流水线上不需要一双灵巧的双手,商业性质的文化生产,也不在乎绘画中那些灵光乍现的时刻。AI自动化生成,或许已经够了。
加入还是出局
现在,用升级后的AI生图一个月后,阿抚渐渐悟了:如果AI操作者的审美能力和理论基础就“在那里了”,那就不可能出一个更高水准的图。原画师们的知识储备还有绘画能力,也是他们眼下不会真正被AI取代的重要原因。
不过老板是不是这么想的,没人知道。
美术和设计,通常是有点风吹雨打就容易被裁的岗位。放在大厂里,就会明确地以“低职级”的形式体现。而且老板裁员,谁说得准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公司效益不好、因为项目已经到后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因为AI确实提效了……都有可能。
阿抚的前一份工作就是莫名其妙被裁的。“今天上班回来,突然告诉你,你被裁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她很能体会。
脉脉上,就有HR很直接地表示:公司统一交代,裁原画说是因为AI裁的,好听。
假如这届原画师能顺利工作到退休,那时的游戏公司里也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Stable Diffusion生成
游戏制作人喵咕咕最近看到一家公司,正在用AI直接生成他们游戏中最低级的n卡角色形象。他觉得,现在就急着用AI来取代原画师直接产出的,可能是一些像这样”本来就对品质、甚至对风格统一也要求不高的公司”。
在喵咕咕看来,AI对行业的影响,并不足以用“冲击”来描述。很多公司一直等不到版号,这两年经济又格外不好,扛到今年,没坚持下来,就会有大批裁员的事情发生。
“大范围因为AI而人员减少,或是用AI生成大量游戏内可用的素材,以我这边的见识来说,看到的还是比较少。”
况且,AI目前的能力也做不到造成冲击。前段时间,喵咕咕给团队开了个分享会,主要目的就是让满心忧虑“AI会不会抢我工作”的美术们先去尝试着用一用AI。他的想法一直以来都很简单:只要用一下,就会知道它在又快又好用的同时限制有多么的大。
在他们的几轮试验中,即便是有审美和知识基础的从业者,即便使用的是Stable Diffusion这类有使用门槛而非“一键生成”的AI,即便是用来制作标准不高的低级素材,最终得到的,也只是大批好看,但没用的图。
目前AI学习风格的方式,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喂给它几张,它立马会了。而花了好一番功夫的调试,大概率也只会出现这两种结果:一,它学得不太好,没学会;二,它学得太好了,‘过拟合’了,只会画成给它的那张图片的样子。
喵咕咕举例说,AI能勉强独立完成的,只有“画图标”这类美术也不怎么愿意做的基础工作,“即使是一千人的大公司,也不可能有专门画图标的员工吧?”/图虫创意
“麻烦”“有局限”,这是目前美术团队普遍对AI的感受,往深了用,还不如自己画,就此放下了被取代的不安。相比之下,反而是团队中的其它工种使用ChatGPT的频率更高。
程序员会使用它来获取一些算法相关的内容信息。游戏策划、游戏运营会通过它获得一些原来需要花很长时间去搜索、过滤才能得到的信息。而对于很多和文案有关的工作内容,ChatGPT也可以辅助梳理出有效的大纲。
“并没有太多人真的是受到 AI 的影响而产生了什么负面的结果,反而是一些比较正面的结果居多。”喵咕咕这样总结。
视觉设计仲辰和他的团队,最近也体验了这样的正面效果。他们在一个IP设计的项目中,用AI直接出了产品效果图。原本一个成熟设计师可能需要两三天完成的工作,现在在AI的辅助下,一个下午就能完成。
尽管他觉得现在和AI的沟通还是有点费劲,但也说不好,AI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会取代视觉设计领域的多少工作。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证技术的更新。他在工作的十年间,也目击了C4D从对行业造成冲击的新软件,变成如今平面和视觉设计学生简历上的必备项。
“虽然这类技术升级可能比不上 AI ,但逻辑是一样的。时代一直都在进步,人在不停地适应。”
他又补充:“不过,AI太快了,需要让它慢下来,然后让人类有一个缓冲的时间,更多地去了解它。”
3月29日,关注AI等议题的安全机构生命未来研究所发布了一封公开信,呼吁AI实验室立即暂停训练比GPT-4更强大的AI系统至少6个月时间。
信中,他们发出了这样的诘问:“我们是否应该把所有工作都自动化,包括那些有成就感的工作?我们是否该开发机器大脑,让它们比人脑还多,比人脑还聪明,最终淘汰我们取代我们?我们是否应该冒文明失控的风险?”
截至目前,已有两万余人陆续加入署名,其中包括特斯拉CEO伊隆马斯克以及苹果联合创始人史蒂夫·沃兹尼亚克。
没过几天,绘图AI Midjourney的研发团队宣布暂停提供免费试用服务,迅速地淹没了这条消息。
更多人感兴趣的,还是怎么加入这股热潮。
身在大厂的美术小卷,前段时间按公司要求和原画一起参与了AI绘画培训,现在每周还要搜集和AI相关的新闻。小卷发觉,boss们都比较看重AI作为风口,它看上去比元宇宙显得靠谱很多。“开玩笑地说,拒绝使用AI的大厂中层,风险也蛮大。如果不搞的话,可能汇报就不好看了。”
不过行业内对AI的热情,未必全都出于追逐风口的心态。
商业公司与研发机构为AI配套的各种辅助插件层出不穷,而AI部分开源的性质,吸引了更广泛的人来一起训练它,完善它。喵咕咕就正在用业余时间捣鼓AI,“想要得用得更好,肯定还是要早点踏出这一步的”。
时间在技术面前折半加速,没能留下太多空隙让人去思考:“运动的惯性朝向的,就算是未来吗?”
大多数人的惯性朝向的,还是上班。而就算工作里还不怎么能用到AI的打工人,上班体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猴老师在一家A股上市公司做运营。2月初,ChatGPT刚风起云涌的时候,部门开会讨论了一下,发现它在工作中用处不大,有时还“条理清晰地提供事实性错误”,就搁下了。
3月底,HR发来邮件:公司全体员工学习ChatGPT后,将进行述职考评,其中评分占比最高的是使用频率。成绩排后20%的员工,需要回家脱产自学三天,按事假处理。
考核开始的第一天,猴老师走到工位上,发现周围没有人在工作,都在和ChatGPT闲聊。
她最终的学习成果,是用ChatGPT生成的主题为《ChatGPT 的使用总结述职》的演讲稿,还有六张PPT。
“这是它目前对我最大的用处。但它写完了,我还得给它再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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